那是大雨逐渐逼近的一刻,铅灰色的云团正在低空聚集、下坠,风从银花翻涌的河东盐池与寥阔原野上长驱而来,俨然欲吹得千山万壑沿地平线奔腾,大山驰骋如烈马,小山跌宕如羔羊似的。
我犹疑了一下,是否跨入眼前的关公故里家庙参观?天色暗了下来,是否会淋上一身雨水?搭上公交车向二百多里外赶上回家的路,可更妥当?
我心下惶惑,四处环望,位于晋南运城的常平村关公家庙门口,一块宽阔的广场,吸纳着中条山脉巍峨雄浑的投影,青蓝色山体从凌乱的风声中拔地而起,恰似千百年的历史廊道中,历尽沧桑劫难而昂起高贵的头颅,早春擎着径幽香远怡然微笑的小黄花,盛夏泼下葱茏碧荫,向远方蜿蜒绵亘而去。
我暗下决心,不能错过一游关公家庙的机会。我向庙门前的石坊走去,石坊四柱三楼,上书“关王故里”四个大字,在猎猎风中愈发端庄肃穆,据当地老人讲,原来石坊上还有其他雕刻,只因本地风大,石刻逐渐被风化侵蚀了。石坊左右各竖立一座木牌坊,分别镌刻着“秀毓条山”“灵钟鹾海”。在巍峨太行与奇险天下第一山的华山之间,一列狭长的山脉横亘着,称为中条山,晋南本是华夏文明发源地,美丽而源远流长的传说更为中条山蒙上了一层神话色彩,激发了晋南儿女无尽的遐想。秀毓庙南的中条山,灵钟的自然是庙北被诗人称为“千古中条一池雪”的银光浩渺的运城盐湖了。
雨前催逼地表的青草味道,一古脑儿扑鼻而来。三坊两旁的钟鼓楼,在骤然奔驰的云团下,恍若鼓乐齐鸣,一声紧接一声的洪钟击打长空。黄褐色泥土的热忱,沿着木坊的柱子升腾,俨然拥抱着故土桑榆,或者一株倾尽繁华向人间的粉花璀璨的桃树,又在石牌坊上当风怒绽!我踏入关庙山门,漫步到二门,即门楣书“神盈宇宙”的面宽三间的仪门前,关公家庙采用了与解州关帝庙相仿的“前朝后宫”之制,一眼望去,整座琉璃瓦建筑宏伟敞亮、布局严谨,沿中轴线层层深入,建有山门、仪门、享殿、崇宁殿、娘娘殿与圣祖殿等六进殿宇,两侧配以厢房、配殿,周以回廊,流连庙中只觉主从有致,错落生辉。然而,最令我难忘的,是仪门前的塔,与庙内奇姿异禀的参天古柏。关庙南部的中条山石磐沟内,座落着景区占地4000亩的关家祖陵,柏荫繁密,而家庙内的奇柏亦屡令游人惊叹。我访过古寺仙观,亦登过名山胜境,领略过不少参差古柏的风采,柏林对我来说具有神秘的魅力,然而关庙内的神柏却令我刮目相看,傲立风云的身姿下,更透露一种久违的亲切。
龙虎柏,便对峙于崇宁殿前。相传关公当年铲除恶霸吕熊后,连夜逃往他乡,村民感念,为其立祠于故宅,如今的关庙创建于隋,金代建成了有一定的建筑群体的庙宇,取名“关圣家庙”,据史书记载,自明代嘉靖三十四年(1555)以来,对关圣家庙整修或增建达16次之多,故现存建筑多系清代遗构。传说有1800年树龄的龙虎双柏,勇屹崇宁殿前,关公冕旒帝装凝神端坐的歇山顶崇宁殿面宽5间,进深6间,周绕回廊,即清同治九年(1870)重修。我在大殿外的一侧蹲下身,从多个角度仰拍龙虎柏,愈觉其神姿峻采,非同凡响,虎柏树围达四米,躯干下部凸凹起伏,虎啸若出,苍然遗韵,龙柏髯须飞拂,顶端无叶的两曲枝,酷似一双倔强的龙角,嵯峨地刺向长空。民间传说两树为青龙白虎化身,专门保护殿内关公的神灵,只见树上缠绕飘飞着红线,原来当地有一风俗,妇人生子后,便来到关帝家庙,让嘎小子认龙柏为干爹,小丫头认虎柏为干爹,祈祷龙子虎女一生平安,志向远大,那一条条红绳绳便是拜认仪式拴上的。
一缕缕柏叶的清香飘上我的眉梢。崇宁殿后的寝宫,自成一个院落。除娘娘殿外,还有东西对称的太子殿,周设穿廊的娘娘殿里供奉着关帝夫人胡氏,这在全国的关庙中堪称少见了,雕像亦为清塑中的佳品,神台设的暖阁里,慈眉善目凤冠霞帔的娘娘像衣纹飘逸,台下侍者或持帕、或握笏恭谨而立。太子殿里分别供奉着关平、关兴夫妇及侍童塑像,神态从容自若。娘娘殿前的一株古桑,乍看平平常常,细观其底部五条根茎却粗若碗口,各延伸一米余远才扎入泥土,恰似巨龙的五个利爪;奇上叠奇的是,空中五根粗细仿佛的枝干与“五爪”对应,妙意天成,难以言说。因关帝庙中供奉关家五代人,当地百姓遂神化为“五世同堂桑”。更玄妙的是古桑每岁从暮春到深秋,枝繁叶茂,花果五开五熟,以供关家五代,这与他处桑树每年只一度花果的生长规律迥乎其异。大雨将至的此刻,古桑枝柯此起彼伏地合奏着,倘若落雨,丛叶是否还要滴答相唱,极力荫蔽关公祖宅?当地百姓无人敢摘树上桑葚,将落地之果视作神果,不孕妇女则常拣而食之,以求子嗣不断……
寝宫之后,便是圣祖殿了,为供奉关羽祖辈之所。殿内以洗练的线条,中部塑造始祖关龙逄,东侧塑曾祖父光昭公、祖父裕昌公、父亲成忠公三代,西侧对称塑三代夫人像,为国内武庙仅见。
远近闻名的无雪柏,又叫云柏,便守护在娘娘殿的西北角。冬日下雪,庙内松柏枝上银装素裹,白雪皑皑,唯独此棵云柏上落雪即溶,岂能令人不奇?世上无巧不成书,其树躯呈45度倾斜,直指河东“三关”除常平关帝家庙、关帝祖陵外的解州关帝庙,其叶团团簇簇,看上去如浑圆苍穹的一朵朵云彩,我侧身三米外观瞻,愈发急了的风声中,犹显出它大仁大义的神态,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节!难怪传说关羽每晨步出家庙,由此树驾云去解州关帝庙“办公”,夜间又凭此按落云头回家庙安寝哩。
非此无雪柏,谁为关公万古长青之乘驾?
快出庙宇时,我流连回首,一重重古柏,不仅衬得关庙凝重而神采焕发,也愈发雅静清幽。我绕着仪门外的塔转了好几圈,老乡说,关公铲除了土豪恶霸吕熊后,官府与豪族互相勾结捉拿关羽,并要对关家诛灭九族,当年常平姓关的多逃到现今古村一带去避难,而云长的老父母却因年迈,行走不便投井自尽了。后人仰慕关公的义薄云天,为纪念关公爹娘,便在这口井上建了一座塔。祖塔实心,八角七层砖建,七重叠涩出檐,塔身嵌有金大定十七年(1177)石碣,当为金代建造。
我绕塔徘徊,一直想象着夜奔出逃的青年关羽。那是一个何等的夜晚?墨蓝的天幕上繁星璀璨?朗月疏星,鸮鸣低回?还是与今天一样的风狂雨骤,树木百草的影子比黑漆漆的夜色更黑?
青年关羽的眼光里可曾闪过一缕恐惧与迷茫?无边的簌簌私语的叶子,纷纷向下陨落,但广漠的田野上,无比坚韧的麦秆却坚持吐出饱满的穗子。何等痛苦的烈火,在一个青皮后生的心底焚烧?豪强势力不会放过爹娘,又该怎样残害乡亲,此刻深爱的故乡已远若隔世,他成了一个再无故乡庇护的孤苦伶仃的人,只有前方将要吞噬他的黑暗。然而,这个孤儿也许未曾想到,贪官土豪狼狈为奸鱼肉乡里,百姓只有受尽欺压流离失所,只有忍气吞声苟且偷生时,竟有一股浩大的真气奔腾在路上……山,在那个夜,追问苍天的峥嵘诸峰一定也驰向天涯,前踊后跃,见证乾坤间一股浩浩荡荡的正气!被绝望而烧透的眼神,因而没有沉沦,愈发变得清晰而坚定了。
这个夜,一个人重新构建了自己,火焰中的内心愈发充实而强大。这个夜,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迈开右脚,终其一生的心血去践行春秋大义。
这个夜,注定了历史的星空上,要划过一个璀璨的名字。一个人,可以像神一样完成自己的生命,让一切见利忘义之徒、声色犬马之子、蝇营狗苟之辈,都恨不得躲到地缝里,不敢直视他的尊严与骄傲。
这个夜,在尘世可眺的尽头,通向海内外一座座关庙令人亲近的香火。原来,神也可以像人一样质朴,刚卖了红枣、绿豆回来,如同邻家一位敬重的大哥。
常平关庙的名树,还有一株扭柏,一株裂柏。扭柏奇姿异彩,自成一段趣话。至于裂柏,生得宛如一只拖着长尾的凤凰,所以又叫凤柏,不想一个财主,瞧上了它粗壮峻直的树身,重金购买做棺材,然而刚锯掉一枝柏枝,锯口涌出鲜红的血,随着“叭”地一声巨响,树身裂开一条大缝,财主只好垂头丧气,收锯回家。
民间故事,寄寓着父老乡亲的爱憎。东汉末年,宦官专权,朝纲废驰,军阀混战,民不聊生,走投无路的农民纷纷揭竿而起,再加上饥荒、地震频发,仅关羽7岁时家乡河东郡与豫州地区发生的大饥荒,史书称饿死的人将近一半,次年夏天大雨不停又酿涝灾。大变乱中甚至古代的村落共同体轰然坍塌,这也是太平道能流行人心的原因,总之,汉末的社会处于激烈的动荡之中。曹操《蒿里行》“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”,凄惨而生动地描写了当时千村零落的景象,然而,正是这位曹孟德,同时又是杀人如麻的屠城能手,曹操攻陶谦徐州大屠杀,破张邈屠雍城,征吕布屠彭城,官渡之战后坑杀袁绍降兵七八万人,攻袁尚屠邺城,征乌丸屠柳城……惨烈乱世中,一尊关云长深夜秉烛读《春秋》的身影,何其孤独,又该拥有多么深厚的定力啊!史书对关羽曾有“恤小人”“善待士卒”的评价,恤小人,就是亲民,对黎民百姓与士卒友善。《三国志》中,除了关羽,再找不到对另一个人有“威震华夏”的评价了,这位勇冠华夏的将军,那一口青龙偃月刀,不仅入敌阵中凌厉无比,而且劈开了沉沉夜色、浮华与虚无的空。一把落满大雪的宝刀收起后,莽原上伫立着一个大义大勇的人,美髯飘拂着,一缕摇曳的烛火,浓缩了时间与空间,定型为芸芸众生心中一颗无比明亮的星。
一群闽南口音的香客,一脸虔敬,也要步出庙门了。在风卷狂云并逐渐降临的暮色中,我没有孑然一身,独行关庙,多亏了他们作旅伴。记得我才入崇宁殿前的献殿时,这个香客团派出的代表,于前后露明的殿中蒲团上反复跪拜近百次,尤其一个小伙子,身段利索,拜谒更是殷勤。我给龙虎柏拍照片时,他还在叩拜,而聚集空地上的香客们,同样谨依仪轨瞻礼,嘴里默念着什么,眼光流露敬意。我几乎挪不开步了,不禁被柏叶啸歌香火氤氲的氛围感染了,这个远道而来的香客团,一腔诚心足以令我动容。
每逢农历6月24日关公诞辰,当地百姓及关家后裔都会赶来常平祭祀关羽,鼎盛的香火一直流传至今。吟一句“北斗在当头帘箔卷起应挂斗,南山来对面春秋阅罢且看山”吧,壮哉关公!记得2013年历时21天的“两岸关公文化巡礼——关公祖庙圣像巡游活动”,贯穿台湾14个县市,160余座庙宇,400余万信众参拜,为弘扬关公文化,增强了两岸血浓于水的情谊。
我跨出常平关公家庙之门时,浓云淡墨在天空上走马烟一般飞驰。与庙门遥遥相对的山上,伫立着高80米高的关公圣像,除身高外,底座还高19米,象征着关公在家乡度过了19个可贵的春秋。我才蹬上公交车坐稳,大雨倾盆而至,我不禁倒吸一口气,一个劲儿扭头回望关庙半隐雨雾中的轮廓,又眺一眼庙南山麓的关公像,持刀而立的关公,似乎正向朗朗乾坤诉说着什么。